地下交通站在我家

  抗日战争后期,我家曾是党的地下交通站,因为保密的原因,加上父母亲从未对外人说过,当时当地人都不知道这回事,但都知道我家住着两个外地做贩盐生意的人。其实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党的地下工作者,中国共产党的红色播种人。如今,家乡人对此更是一无所知,也不知当地有无党史村史记载。因而将尘封了大半个世纪的我家的小秘密公开出来,时不我待,义不容辞。

  话须从抗战时的裕华攻坚战说起。一九四一年八月,新四军发动了著名的裕华攻坚战,消灭了盘踞在台北县裕华镇,以及从大中集赶来增援的日本鬼子和伪军近四百人,其中俘虏一百余人。裕华攻坚战的重要意义,在于扫除障碍,努力将苏中和盐阜两个抗日根据地连在一起,为抗战胜利奠定基础。此后,中国共产党的地下组织,逐步渗透到尚有日伪残余势力占领的农村,努力扩展抗战根据地。

  约在一九四三年初,我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,一位二三十岁,一位十一二岁,以师徒相称,好象操如皋通州一带口音,说是贩盐的,老板叫严益冲(可能为谐音),伙计叫王聪。当时我们那一带,晒盐烧盐是好多人家主要收入来源,种庄稼很少有好收成,说是贩盐还真能让人相信。来人与我父母商量,要住在我家一段时间,当然是没有租金的,那时也不会想到要什么租金。父母考虑到,人家外地人做生意也不容易,就爽快地答应下来,那么搭伙吃饭也是自然的事了。我曾问父亲,为什么偏找到我家呢?父亲说了大概原因。当地人家很少,房子都是很小很破的茅草棚。我祖父开豆腐作坊,还有卖百货的小店,手头上有点钱,盖了三间新房给父母结婚,虽然是茅草盖顶,茅草根垡头砌墙,但里面的桁条柱子都是直径近二十公分的杉木,房间用杉木板隔开(当地叫掺板,谐音),桌子、板凳、床铺、家神柜等一名俱全,也是杉木做成。当年我大哥出生才七八个月,房子新,人口少,整体比较干净,舒适。可能严老板事前暗中调查了解过我父母亲的为人,以及家庭情况,就看中了。我家房子座东面西(因祖父的房子在同一墩基上,为座北面南),北面一间就给客人住了。这老房子,一直住到一九七三年,在我手中拆除,材料一分为二,又添了些,弟兄两人分别砌了新房子。

  安顿好后,白天严老板常带着小徒弟东奔西跑,专找小盐场和盐灶,与盐民聊天谈生意,也常外出送货,样子真象生意人。严老板公平公正,生意做的很不错,既不拖欠货款,也不短金少两,更不压低价格。盐民很乐意把盐卖给他,省得往外运了,市面上店家都比较奸诈。小徒弟有点文化,跟在老板后面忙前忙后,很用心地照应着生意。盐民们都喜欢聪明灵活的小徒弟,总是问这问那。小徒弟也很坦率,说家里穷,跟在老板后面混饭吃。

  到了晚上,老板总要与我父母聊聊天。他知道的东西太多,谈生意场上的事,谈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罪行,也谈国民党的腐败无能,谈得多的是共产党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幸福,共产党的军队是人民的子弟兵,等等。对于生活在闭塞的农村的父母,这些都是从来未听说过的新鲜词新鲜事,非常好奇,很喜欢听,对共产党的深入了解就是从这儿开始的。老板知道父亲读过近十年的私塾,有时趁外出做生意,带一些书籍给父亲看,如《薛仁贵征东》、《薛刚反唐》、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、《追鱼》、《桃花扇》等等,还有一些解放区的小报小书。我小时候常听也喜欢听的故事,都出自这些书籍之中。上学识了点字,也试着读过,但旧式竖行排版,繁体字又很多,比较难读。这些书一直保存到文革中,破四旧时销毁了。从谈吐中,父母亲感到严老板不完全是个生意人,但又不好意思追问。双方相处得非常好,就象一家人一样,都不在柴米油盐上计较,更没有说过生话红过脸。

  不久,严老板经常吃好晚饭,安顿好小徒弟睡觉后,独自一人到左邻右舍去串门。那时,我们那里除了盐碱地,就是茅草田,非常荒凉。虽说是邻居,但相隔总有二三里。茅草过膝,没有象样的路,胆小的人真不敢在夜晚出行。严老板总是带根小树棍,一是探路,二是打草惊蛇,还防野狗。每晚都要很晚回来,我父亲问他出去干什么,他总是说谈生意。其实父亲根本不相信,谈生意用不着要到晚上谈,更用不着谈到深更半夜。尽管他们装得很象生意人,但天天生活在一起,总能看出点苗头。父母亲都似乎有点明白,这严老板的真实身份,可能就是他口中常说的共产党。

  严老板很关心、帮助穷人,也经常接济一些十分困难的人。地主富农与穷人发生租息方面的矛盾纠纷,他都主动地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帮着说话。那些富人知道严老板是个生意人,腰包可能比他们还要鼓,跑的码头多,见多识广,往往也不敢和他硬碰。

  时间也蛮快的,已到当年秋季。有一天吃了晚饭,严老板突然把我父母叫到他的卧室,关好房门,神情严肃地说,这么长时间,你们小俩口对我很好,我也完全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。我是什么样的人,你们可能不知道,今晚我就实话实说吧。我是一名"空"产党员(可能是如皋通州口音,共发音为空),贩盐是为了隐蔽身份。党派我来这里,在你家设立地下交通站,发展党的组织,动员老百姓支援人民军队,共同抗战。中国共产党是劳动人民的党,你们愿不愿意参加?怕不怕死?当然不止说这么多了,大道理小道理都有。虽然早有点数,可乍听这一说,父母仍然心惊肉跳。远在天边的共产党,竟然真在身边。当时我们那儿还没有解放,十多里外的龙王庙还有日本鬼子和伪军,当地也有地痞土匪,弄得不好就会杀头。龙王庙的日本鬼子和伪军下乡扫荡,除了抢劫鸡鸭鹅和粮食,抓人就是抓八路和共产党员,抓去了不是要粮要钱换人,就是枪毙。这时,父母终于知道严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,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是干什么的了。沉思片刻,镇静下来,想起平时严老板的为人,讲的共产党的好,与日本鬼子、和平军、谷振之的部队、土匪恶霸等的无恶不作,是鲜明的对照。严老板以往的宣传奠定了思想基础,感觉听他的话不会错,父母都表示愿意加入共产党,不怕死,听从严老板安排。接着,严老板宣布了接受父母入党的决定,还讲了一些党的基本知识和保守党的秘密的规定,让父亲在两张表上分别填写父母的基本情况。最后,严老板让父母举起右手,跟着他进行入党宣誓。从此,父母也就成为当地的第一批党员,直到党组织可以公开后,才知道还有几位邻居也先后入了党。因为他们入党后,从未在一起开过会,都是与严老板单线联系,哪里能知道呢?这时父母亲也弄明白,严老板经常在晚饭后串门,就是为了发展其他人入党。

  我父亲更加看清,严老板并不把生意看得很重,对老百姓的生产生活反倒关心得多,也很热心。虽然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,但立场明显地站在穷人一边。

  严老板的真实身份是地下交通站站长,王聪为通讯员,他们还有传递党内各种情报的任务。常有外地人送个纸条(父亲讲是情报)什么的,或者叽叽咕咕说些什么,也常有纸条送出去。自从父母入党后,有些事也不象过去那样完全隐瞒了。有一次,交通员王聪拿了个挖猪草的竹篮送情报,坐渡船过了斗龙港渡口上岸,必须经过日伪军设的卡口,以往通过时对小孩不怎么搜身,这次大人小孩都要仔细查。机灵的王聪一看势头不对,马上背过身去,掏出要送的情报,塞在口中吞下去,过了卡口后只好装着挑猪草,情报未送成,又返回我家。他们的故事一定很多,可惜父母在世时,没有想到今后要写这段历史,没有多问,父母也没多说,只记得父母夸王聪聪明伶俐时,说到了这么件事。这似乎让人感到王聪送情报的事,是从别的地方抄过来的,其实不然,这是切切实实的事,只不过无独有偶罢了。

  随着盐阜抗日根据地的逐渐稳固,抗战向好的趋势已经很明朗,农村基层组织逐步完善和活跃起来了,党的组织和党员身份也逐渐公开,设在我家的地下交通站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严益冲和王聪住在我家大概一年多一点时间,在当地撒下红色种子之后,就离开了我家。取而代之的党的负责人,名叫刘志田,十八岁就担任我们三星乡的指导员。一九四六年当地解放后,斗地主、搞土改、分田地、送公粮、民工支前、动员参军,基本都是刘志田等一帮人组织领导的。父亲对他的描述是,海门人,常背一支盒子枪,个子高高的,身材瘦瘦的,蛮帅气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曾任我们的中学校长,看到刘校长,还真印证了父亲对他的形象描述,这是后话。继而,我家也成为当时当地基层党组织,以及基层政权活动的场所,开大会小会、斗地主恶霸,都在我家里或墩子上进行,严益冲住的北房还曾关押过被镇压(当时的用词,犹枪毙)掉的大地主。还曾有七八名新四军伤病员,在我家养伤,父亲也说不清他们从哪个战场上转移过来的。

  红色播种人严益冲及王聪,出于保密需要,可能都是化名。在完成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之后,就以盐生意不好做离开了我家,此后再无任何联系,更不知去向。他们播下的红色种子生根发芽,早已长成一棵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,永远植根于故乡大地上。他发展的几名党员,都成为村里党政组织的负责人,我的父亲也担任了民兵中队长,母亲担任妇女委员(具体名称不详)。叶益冲是父母的引路人,灌输的革命思想影响了他们的一生,坚定不移地跟着共产党走,任何工作都走在群众前面。特别是父亲,土改运动中是积极分子,一九四六年带领民兵,配合斗龙区武装中队,在下明闸拦截杀害三名村干部的暴动分子,不让他们从海上逃跑。一九四九年,担任民工中队长,参加了渡江战役。父母亲对共产党朴实的情感,对后辈有着深刻的影响。父母的后人(包括配偶)已有二十六人,其中党员八名,占比约为百分之三十一,远远高于全国党员占比百分之六。两兄长分别获得"在党五十年"纪念章。

  严益冲、王聪只是众多党的地下工作者中的普通成员,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,他们的经历和故事也鲜为人知。可是对我来说,虽然不可能与之谋面,但他俩的名字从记事起,就深刻地铭记在我的脑海中。对我的大家庭来说,也是很有意义,很有光彩的。流年似水,他们或许早已作古,我的父母亲也去世多年,我早就有写一写这段历史的念头。时过近八十年的今天,终于如愿将这段历史展示出来,了却我对叶益冲、王聪两位革命前辈的怀念;也了却对父母当年,为地下交通站所做出的贡献,并双双入党的追思。谨以此文告慰革命前辈,以及我的双亲的在天之灵,更重要的是让后辈们永远铭记先辈的事迹,传承优良传统和家风,并以此为一份动力,和全国人民一起,努力圆成中华民族全面复兴的中国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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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陈立俊,大丰三龙人,解放初期出生。曾有教师、司法警察、医院行政管理人员等工作经历,中共党员。一九九一年十月起,出现文字变成铅字,有新闻、散文、随笔、评论等,在多家纸质媒体和平台发表,估计有二三百篇。近来,对格律诗也有点兴趣,并有作品在自媒体平台发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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