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，竟是有些怨母亲的。
一些乡俗，她看得很淡。一方面是因为忙碌，更多因为拮据。母亲胸怀天下，好端端一个过年，不只是自己的小家要操持，爷爷奶奶一个大家，四个未成家的叔叔；外婆领着两个小姨，也是要顾念的。还有哑姑一家四口，姑姑一辈子没有开口说过话，姑父又生得文弱，两个儿女可怜又可嫌，母亲一人挑着庞杂的重担。及至年关，能省的一律省。偏生我爱热闹，春联是有的，挂落，便常被省去，或是一个门上，仅一张，意思到位，便行。
心下便生怨气。追着别人家的挂落看。
大红长方的纸，上面刻有各种图案。贴在春联的上方，通常一个门上，贴五张。贴上挂落的门框，立时神气起来，像是小姑娘的刘海，满端端的都是幸福与风情，一回眸一流转，俱是摇落得下来的喜气与快乐。偏偏母亲认为可有可无。
红建是存凤哥哥家的哑巴儿子，跟我年纪相仿，不会说话，格外聪明。一根粗大的铁钉，锤扁开来，一张现成的样板，底下整齐的红纸，订成薄薄的一本，小锤对准铁钉后部轻敲，按图案刻出的碎纸便轻轻飞出，再下去一锤，另一个花型又完成，一张挂落，粗算应该需要上千锤，单是想象，便会汗颜。红建不疾不徐，不急不躁，一锤复一锤。福如东海、寿比南山、恭喜发财、年年有鱼、紫气东来……文字夹杂着花朵，一本本挂落从红建的巧手下飞出。羡慕得不行，夺过红建的小锤也要来一把。红建并不因为我是他的小姑，就留有情面，一边朝我鄙夷地挤眼，一边更快地划刻，他的挂落竟成村里一绝，不只是模仿市面上有售的，刻到后来，自己直接设计图样的，信手拈来，无一不可入他的挂落。
家里如有老人去世，春联一律是白色，挂落便会是纯白，或是五彩的。经由这般对比，红色显得尤为喜庆与珍贵。
春联都是沈老师写的。沈老师就在我家前面。每到过年，他家便车水马龙。沈老师脾气好，字又极漂亮。大家只要红纸一卷，往他家一丢，其他的事都由他包办了。沈老师家爱兰，和我极好。便和爱兰，一起替沈老师打下手。墨不用磨，用的是市面上的墨汁，折纸裁纸，成了浩大的工程。写好的对联，墨迹未干，把它安放妥当，又颇为费神。开始我和爱兰，还能全身心投入，做得有板有眼，后来，心直接飞到外面去了。帮忙的工作就交给了红卫。
红卫只长我一岁，却深沉得多。他盯着沈老师的笔看，回到家来，不食不寝，缠着他爸找来一捆一捆旧报纸，居然练起字来。沈老师还没老眼昏花时，红卫就可以接过他的笔，替人春联了。红卫后来高考落榜，竟凭一手好字，谋取了一份上好的工作。沈老师春联无数，惠泽一方，红卫却是最大受益者了。
后来，我读书离开了小村子，遇上先生时，竟因为他一手好字。姐姐结婚，求婚联一对，先生咬着方糖，气定神闲间泼墨挥毫一气呵成，直看得我倒抽一口气，偏僻小地竟藏龙卧虎！又至春节，门上对联又要换了，常有朋友摸门而来，无须核对门牌号，仅凭门上气吞万里的春联，便可一眼认出。
今年的春联是：琴瑟和鸣篇篇文章本天成 夫唱妇随点点翰墨写春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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