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那个看似分量不是很重的崭新压岁钱，
一直承载着一个男人最隐忍细致的款款深情！
过年了。一直对节日看得很淡，即便这样隆重的春节，于我，也不过是在母亲和姐姐的庇护下，连续十日半月地吃了睡，睡了再吃的“猪样年华”。可是，年三十，照例地分发压岁钱，让我想起那段远去的时光。
母亲面前叠放着崭新的百元人民币，正唤着我们的名字依次分发。小儿和姨侄欢跳成两只小狗，我和先生、姐姐、姐夫虽是成人，却也开心。人很奇怪，同样面值的人民币，却因新旧而影响心情。我和姐姐感叹着，想起我们的小舅公。
小舅公和小舅奶不是原配。我们“亲生”的小舅公中年患病，突然撒手离去，小舅奶一人拉扯着两个女儿，日子过得非常艰难，小舅公就入赘过来。
他们是不相配的。小舅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，年纪也比小舅奶小很多，小舅奶的一只眼睛早瞎了，小舅公倒是长得挺帅的。小舅公怕是有不得已的苦衷，才会和小舅奶住到一起。
我们儿时，最喜欢去小舅公家拜年。小舅公因为在外面工作，见多识广，每次去，总会讲许多有趣的事给大伙听，就连做的饭菜，也异于普通乡下人家。最快乐的时光，便是小舅公分发红包。七八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，一溜儿站在小舅公面前，小舅公笑吟吟地一人递上一个红包。等不及回家拆封，忙不迭地打开，必是十张崭新的二角新钞。住在他们隔壁的大舅公也有红包的，面额也是两元，但大舅公却显得随意敷衍了，只是随意拼凑的两张一元小钞，要不就是四张皱巴巴的伍角。
那个时候，日子过得艰辛，压岁钱大都只是走过场，年过完了，还是让母亲找出一百条理由重又哄过去，或交学费、或作开春家用。惟有小舅公给的十张新钞，被特许留在自己身边。小舅公的那散着油墨香的十张二角新钞，会伴着我们一年。一年里，我们无数次拿出新钞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，又无数次地夹在自己的书本里，小心翼翼地藏到别人都无法找寻的地方。每每有货郎担子挑来时，便是对我们意志的最大考验，拿出两三张新钞，再塞回去一张，想想舍不得，再塞回去一张。然后拍拍空空的两手，舌头舔舐着嘴唇，竟似也吃过一回那个麦芽糖了。然后在一年一度的“六一”来临时，会慷慨地掏出五张新钞来，换成脚下崭新洁白的球鞋，那一刻，整个的童年都浸润在那份飘忽的臭美中了。余下的五张二角新钞，在我们日复一日的盘点下，变得皱巴起来，边角也卷起来，老师再布置买铅笔或是字典之类的，这些变旧的小钞便派上了用场。
每每忆及这些，对那个微微发福、又总是笑逐颜开的小舅公便充满感激，到底是他，给了我们童年这份美好的回忆。又一年新年来临时，我们早早地往小舅公家飞奔，掠过早早翘首盼望着的大舅公。那十张崭新的二角小钞轻易地收走了我们童稚的心！
小舅公后来得了病，动了很大的手术，没过太久就去世了。只留小舅奶的新年明显冷清多了，再去拜年的时候，母亲断不允许我们再收小舅奶的红包。日子虽然越过越好，红包的面额也越包越大，只是不再有人为我们，精心认真地换取崭新整齐的压岁钱，我常会怀念。
但后来日子久了，离家远了，小舅公竟变得模糊了。
直至今天，我才想起那些趣事，我开玩笑地替小舅公叫屈，猜想当年他和小舅奶之间不过是搭伙过日子。母亲忿然朝我：“你懂什么呀？仗着念过几年书，你懂爱情？你就没想过，如果你家小舅公不情不愿的，会为你们这些外姓的孩子换那么多崭新的压岁钱？他是真心跟你小舅奶过日子的！最把你小舅奶当事的。你想想，撇开你跟小舅奶的这点联系，你跟小舅公压根就是不搭边的两个陌生人！”
这才想起，那年小舅公去世，我随祖母去奔丧，小舅奶一只眼迷蒙着，竟搂着我，对着躺下的小舅公哭喊着：“你走了，我可怎么过？还有谁，再为我们这些小乖乖包新新的压岁钱？”
原来那个看似分量不是很重的崭新压岁钱，一直承载着一个男人最隐忍细致的款款深情！今日忆此，仍替一直活到古稀之年的小舅奶高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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