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行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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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放学铃声一响，李威就飞一般的窜出校门。
　　一路上，李威的脑子转个不停，这次爸爸会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呢？是糖块？饼干？还是香喷喷的油麻花？一想到即将到嘴的美食，李威就忍不住口水直流。　
　　李爸在县政府任职，周末回家，总不忘带些零嘴回来。虽然数量有限，姐弟们每人只能分得几粒或几块，可是在饭都吃不饱的那个年代，已经很珍贵很难得了。因此每周的这一天，便成了李威姐弟们最向往、最幸福的一天了。
　　远远地，李威看到自家门前聚满了人，赶大集一般的热闹。李威扒开人群一看，哇，一辆簇新的自行车，而且还是永久牌的！不过永久牌是个什么概念，李威当时并不清楚，是李爸告诉大家，国产自行车中，永久牌和凤凰牌是最好的。李威新奇极了，一会儿按按车龄，一会儿板板脚蹬，恨不能马上爬上去风光风光。要知道，那个时候，李威的家乡还未通上汽车呢，人们出行大多是十一号汽车——步行，自行车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。如今这稀罕的玩意突然到了家门口，不用说李威这样的孩子了，即便是那些沉稳的大人们，也忍不住地这里摸摸那里拍拍的。
　　晚饭碗一推，李威就缠着李爸要学自行车。李妈连忙阻拦，不行不行，你人还没车子高呢，摔着了怎么办？李爸说男孩子摔打摔打长得才结实，别担心，没事。
　　李爸将车子推到打谷场上，把车坐凳降到最低高度，然后将李威抱到车子上。李威试探着想踩住车脚镫，却发现脚与脚镫还差一大截。李威侧歪着身子踩上左脚镫，右脚却悬在半空中。如果顾及右脚，左脚又高高在上了。没办法，李爸只好叫李威左脚踩着一只脚镫，右脚从大杠中穿过去踩住另一只脚镫。这样骑虽然不太舒服，却一点不影响李威的兴趣和心情。李威脑子聪明，手脚灵巧，李爸扶着他在打谷场转了两圈，就能歪歪扭扭地独自行走了。
　　从此，李威更加喜欢周末了。周末不仅有口福可享，还有自行车可蹬，何乐而不为？

　　李威表演车技时，身边总会围满人。围观者大多是和李威一起尿尿和泥，一起用泥巴捏刀枪剑戟飞机大炮，一起玩好人捉坏人游戏的皮猴子。这些皮猴子开始还算老实，时间一长就不满足于当看客了，个个手脚发痒，浑身哪哪都不舒服。于是年龄最大的大河首先提出申请。大河知道李威嘴馋，作为交换，预先准备了一把炒蚕豆。吃人嘴短，有了一把蚕豆的贿赂，李威果真将车子交到大河手中。后来李威发现大伙儿一起玩耍更有趣，更有助于提高车技。所以只要有人恳求，不管有没有物质交换，都能让对方过把瘾。时间不长，奇迹诞生了：全村虽然没有一辆自行车（李爸的车是县政府配给的公车，严格讲不属私人财产），会骑车的皮猴子倒有十几个，并且个个车技不凡。尤其是大河，不仅能“大撒把”、能“燕子衔泥”、能“镫里藏身”，还能在车子上倒立……那车技，与杂技演员有得一比。
　　任何技巧，要会不会时瘾最大，逮到机会就要上去试试，一辆车子已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了，于是大家协商，共同出力再买一辆车子，而且必须是永久牌的。永久牌车子一辆一百六十八元，顶两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。那时劳力最多的大河家，辛劳一年也就一二百元，其他人家大多百八十元。这些钱要支付一年的开销，一个钱分成几个花都远远不够，哪能满足孩子们的额外要求。当然，孩子们也不会向家长开口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，他们自有解决的办法。他们的家位于黄海之滨，田地里随处可苍耳草、车前子、红豆冠、爬山虎、毛冬青等野生植物，这些植物是绝好的中药材，晒干了可以拿到药店换钱。于是他们一有空就去采集药草，一场一场地晒着。他们还随身带着一个布袋子，看到纸片布头等可以回收的东西就捡起来，积累到一定数量后卖到废品收购站去。他们还结伴到东滩头割柴草、摸鱼虾，卖给那些需要的人家。众人拾柴火焰高，半年时间不到，居然将购车的钱挣足了。
　　买车那天，小伙伴们特意换上干净衣服，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。那个大河，还用梳头油将硬戳戳的头发细细抹了一下，好像此行不是买车，而是相亲。
　　车子买回来后，村庄自然又是一阵躁动。这不仅因为村子里终于有了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自行车，也不仅因为孩子们的举动是在悄悄进行的，而是为孩子们的成长、成熟和出息高兴。
　　车子有了，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保管和使用了。孩子们通过协商，决定每人一天，轮流保管，移交时必须将车子擦干净，外人如若借用，须得集体同意。李威因为父亲有辆公车，就不参与保管了。如果李威需要急用，可以特事特办。
　　取得使用权的孩子，乍一拥有车子，犹如六十花甲的鳏夫，突然娶回一个娇滴滴的花季新娘，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对待了。在经历了一段神秘的适应期后，接下来便是疯狂的交融、拥有。每天东方刚刚鱼肚白，就迫不及待地推出车子，绕着村子转上几圈。上学更不用讲，那可是显摆的最好时机哩。一路铃声一欢叫，如果再刮点小风，将头发、衣服和红领巾吹拂起来，那就真正帅呆了。晚上做完作业和家务，只要老天不下雨，车子还不得闲，还得忍受个把小时的折磨。那段日子，飞车是村里最美的风景，铃声是村里最美的音乐。

　　随着孩子们的车技渐趋成熟，车子越发显示出它的独特魅力，它不光是孩子们玩乐的道具，还成了婚嫁人家首选的迎亲工具。过去，这里迎娶新娘大多是花桥，一路吹吹打打的，引得一群孩子跟着疯跑。文革期间，花桥作为四旧打入冷库。再有人家婚娶，新娘新郎一律步行，此为新事新办。有了自行车后，人们灵机一动，两辆自行车，一辆带新郎，一辆带新娘（嫁妆一般提前送到），多排场，多新潮。孩子们见自己的车子派上了大用场，自是乐不可支。李爸是个热心人，乡亲们只要找到他，总是有求必应。为了保险起见，人们尽量把婚礼放到周末。因为那时村人还不会骑车，还得由孩子担当迎亲重任。周末孩子不上学，无需请假，也不会耽误功课，况且李爸的车子周末才能回村。担当车手的一般是大河和狗蛋，这两个孩子都已十六七岁，个头跟大人差不多。其余孩子虽然不能出头露面，一把喜糖却是少不了的。条件好一点的人家，还能吃上一顿喜酒。李威曾悄悄作过统计，几年当中，他们的车子迎娶新娘三十多个。如果要写个乡村婚嫁史的话，那么自行车迎娶将是最精彩、最动人的部分。
　　车轮滚滚中，日历翻到了一九六七年。那年仲夏的一天下午，太阳炙烤得大地热气腾腾，知了猴热得拼命喊叫。李爸李妈和三个姐姐开会的开会、劳作的劳作、串门的串门，只留下李威一人看门。李威翻出一张塑料纸，摊在门堂心的地面上，然后四脚朝天地躺上去，一边看小人书，一边嚼甜秆子（一种甜甜的玉米秸秆）。
　　小兄弟，你好！
　　突然，耳边传来一声好听的问候。李威抬眼一看，是个英俊的年轻人。李威连忙爬起来，给年轻人拉过一张板凳。
　　小兄弟，跟你商量件事。
　　年轻人没有落座，而是急急地讲道：我是县剧团的演员，到你们公社送戏下乡。今晚要到龙福大队演出，因为忙点私事，没能搭上车子。听说龙福是你们公社最边远的一个大队，离这儿足足有二十里路，现在已经四点多钟，步行肯定是赶不上的，所以想借你家自行车用一用，演出回来一定还上。
　　年轻人这么一说，李威就觉得有点面熟，好像是演《红灯记》中的王连举。李威像李爸，热心，厚道、肯帮人。虽然借车子不是件小事，可是人家都已求到门上了，不答应似乎说不过去，于是连忙点了头。
　　傍晚，割猪草的三姐回来了。三姐一放下篮子就到处找车，李威知道三姐想练车，怯怯地说出车子的去向。三姐听罢眉头一竖，什么，你把车子借人了?是谁给你的权利？那个演员叫什么名字？家住哪儿？他的话你有没有考证过？
　　这、这、这……李威愣住了。

　　好啊，一问三不知，你猪脑子啊，竟敢把车借给陌生人！
　　我认识他，他好像是演王连举的，李威低声分辨道。
　　好像？这种事能好像吗？我问你，如果爸爸要用车怎么办？如果他把车子弄坏怎么办？如果他是个骗子怎么办？
　　三个怎么办问得李威冷汗直流。前边就已提到，数千人的村子才一辆自行车，这要放到轿车基本普及的今天，价值大约已超过奔驰或者宝马了。怎么办呢？李威除了祈祷借车人不是个骗子外，只有立功赎罪一条道了。李威立马拿出一把锄头，钻到门前的玉米地里。
　　锄草啊？切，别耍滑头了，没用的，你就等着挨板子吧！三姐不罢不休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。
　　李威最小，上面三个姐姐，三姐和李威是龙凤胎。因为是唯一的男孩，李威便成了小皇帝，即使是仅仅大他一刻钟的的三姐，也无一例外地担负着守护弟弟的重任。对于这种不平等的待遇，三姐一直耿耿于怀，如今终于逮到机会，三姐自然不会放过。李威知道自己理屈，任凭三姐吐沫星子乱飞，硬是闭紧嘴巴不应一声。
　　玉米地像个蒸笼，很快就蒸得李威大汗淋漓，浑身像有无数条虫子在爬。自出世以来，李威一直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，那里吃过这种苦头？如果不是自作主张，哎，李威叹了一口气。
　　李威，李威，奶奶给你带好吃的来了。
　　奶奶，李威在劳动改造呢，他闯大祸了。三姐见来了人，更加兴奋起来。
　　哎呀，什么东西比我孙子重要，李威，快出来，别热坏身子，有事奶奶担着！
　　李爸回来了。李爸接到通知，需立即赶回县里。三姐见自己的预言不幸言中，像打了鸡血似的，“叭叭叭”的又开起了机关枪。果然，李爸的脸色严峻起来，眉头也拧成个疙瘩。奶奶急得直跺脚，死妮子，就你话多，少说一句当你哑巴？李威不是学雷锋吗？学雷锋还有错？
　　奶奶说的对，助人为乐是我们的光荣传统，什么时候都不能丢，碍于奶奶的袒护，李爸的脸色暖和了一些。
　　可是，可是……三姐还想争辩。

　　好了，你先别作结论，也许事情没你说的这么严重。李爸大手一挥，结束了不愉快的话题。
　　没有了车子，县城是赶不回去了。李爸到邮电局打电话说明了情况，然后回家板等起来。
　　当天的晚餐，一家人吃得无滋无味的。三姐也识相，没有再发表高见。奶奶也没有回家住，生怕宝贝孙子遭责罚。
　　晚饭后，李威破例没有出去疯玩，也没有缠着李爸讲故事，而是拿出作业本，一声不响地写起来。直到奶奶再三催促，才爬上床去。
　　睡到床上的李威，眼睛怎么也合不上。李爸踱来踱去的脚步声，李妈时不时的开门声，奶奶抑制不住的叹息声，像一股股巨大的声浪，猛烈地冲击着李威的耳膜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，李威才迷迷糊糊地睡着。
　　睡眠中，李威做了一个梦，梦见年轻人还车来了，脸上的油彩都没来得及擦。年轻人竖着大拇指说，小朋友，好样的！我们团长说了，要给你写份感谢信，赞扬你助人为乐得好品质。李威笑了，笑得很甜很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