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腿

父亲去世前后的那几年，母亲因为过度操劳，腰过早地驼了。可能是由于腰驼，为了保持重心稳定，她走路时腿总是不能伸直，这样看起来她比实际的身材矮小了许多。

母亲在乡下住久了，自然也想到城里住住。前年冬天，我叫车将母亲从乡下哥哥那接到了家里。家中地面是大理石铺的，非常平整光滑。但母亲走路的姿势还像在农村走泥路一样——弯着腿，驼着腰慢慢前移。我试着扶住母亲的背稍稍用力往后扳，母亲的背立即直了好多，腿也直了，身材顿时高了许多。我问母亲疼不疼，她说不疼。我松开后让她自己把腰直起来走路，她果真直起腰走了起来。我说腰直起来人有精神，母亲笑笑，这么多年已经习惯，改不过来了。我偏不信，下班后一有机会，我便扳扳她的后背。渐渐地我觉得母亲走路精神了，身材也比原来高了。

这次努力的成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。老人跟小孩一样，也有惰性，你对她没要求，她就随着自己的习惯来；你对她有要求，她也能按照你的去做。

母亲住在我家的时候尿频，最多的时候一夜上马桶达十九趟。夜里天冷，她年纪大，背又驼，起床行走极是不便，于是我便每晚陪她睡。睡前我跟她捶背，每次总把她捶得又酸又疼又舒服，她总是禁不住地感叹：“几世享过这样的福哟……”睡觉躺下，身边母亲的腿弯曲得很厉害，我便试着抓住母亲的脚，将她的腿拉直。开始轻轻拉，问她疼不疼，不疼；再加点力，还是不疼；最后将母亲的腿全部拉直了，母亲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。可是一松手，母亲的腿又恢复到原先弯曲的状态。为了让母亲的腿能很好地伸直，我又慢慢将母亲的腿拉直，然后抓住她的脚不让她收回去。在腿伸直的状态下，母亲居然也能正常睡觉。

有了这样的经过，以后每晚睡下来后，我总是将母亲的脚抓在手上，搓搓揉揉，就是不让她缩回去。母亲的脚干燥裂口像槐树皮一样刺手，我搓着母亲的脚心中感慨万千。有时母亲也想把腿缩起来，但我总是不久又将她的腿拉直。

这样的日子不久便被打破了。那是同事带我们吃晚饭，留母亲一人在家。吃过晚饭回家打开门，我们惊呆了——母亲坐在客厅的地面上，她的拐杖倒在身边。我赶紧上前扶她，她说她上马桶时跌倒了，已经尿在了身上。我和妻子一看地上是有不少尿迹。我们赶快给母亲换衣服，母亲说她跌在地上有三四个小时了。我心中一颤，这三四个小时母亲是费了多大的劲想自己站起来呀！跟母亲换好衣服，我们又扶她上马桶，她坐下时感到腿很疼，我想她以前也常跌跟头，大概是跌坐在地上的时间太久，突然坐马桶不习惯吧，也就没放在心上。

晚上睡觉，母亲的腿仍然弯曲着，我仍然将她的腿拉直，母亲却说疼。我说服母亲：“你的腿不能总这样，今天跌跟头，腿弯曲时间长了不习惯，过一会儿习惯就好了。”我坚持慢慢将母亲的腿拉直。母亲叫我不要拉，并且“威胁”我：“你再拉我就掐你脚啦。”见我不松手，她真的掐我脚，而且掐得我生疼。可疼我也不能松手，因为现在我不慢慢地将母亲的习惯改正，明天她走路都不好走。最后母亲几乎是央求我不要再拉她的腿。我想时间也不早了，今夜就先放弃，来日方长，明夜再开始继续纠正吧，便不再拉她的腿。

第二天母亲果真说不能走路。不能走路那就意味着自己上马桶都不行，而我和妻子都得上班，家里没人照应。母亲就让我们叫车送她回乡下哥哥家。

车开到途中，我想会不会是母亲骨折了？路过医院，我带母亲检查了一下，一看果真是股骨骨裂！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——昨夜我居然几次拉她的腿，而她是那么地求我别拉！我自以为是好心在帮她，骨裂的她要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啊。

身体本已虚弱的母亲从此再没能下床，三个多月后就离开了我们。尽管家里所有人都认为我对母亲很孝敬，母亲也丝毫没有抱怨我的意思，但一想到母亲骨折的那夜，我居然自以为聪明地几次将母亲的腿拉直，我的心总是撕裂般地痛。两年多了，我愧疚的心情丝毫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减。

——啊，我的母亲！